兵部尚书茹瑺府邸的大门开了,这不是常见的事儿。
迎客有上下尊卑的礼节,一般只有地位同等、或地位更高的客人来,主人才会开前大门;自己平时进出也只走角门的。
今天来的人是亲王朱高煦。
茹瑺出门见礼时,脸上依旧带着困惑和意外。不久前圣上问太子人选时,茹瑺是支持朱高炽的,因为朱高炽是嫡长子,文官们大多更喜欢他。
但现在朱高煦居然亲自登门造访,而且是大白天、大摇大摆地上门。难道是来兴师问罪?可是见朱高煦的表情和姿态,又不像哩。
……二人来到中堂,分上下入座,又客气寒暄了一番。朱高煦丝毫没有嚣张跋扈的作风,礼节有点荒疏,但姿态还是很谦和的。
这个茹瑺四十多岁正当壮年,长相是四平八稳,在建文朝就是尚书大员。
“靖难军”进城后,他就主动劝说朱棣先登基,有了从龙之功,现在什么事也没有,仍旧好好地做兵部尚书。
茶端上来了。朱高煦有点口渴,端起来就喝了一口。他发现很多人去作客时、一般不会喝茶,至今没搞明白是什么原因,但他也不想太讲究了。
润了嗓子,朱高煦便开口道:“茹部堂好不容易有一天沐假,我却上门叨唠,抱歉抱歉。”
茹瑺道:“汉王殿下哪里的话,您愿意登门,那是下官的荣幸,蓬荜生辉啊。”
朱高煦欠了欠身,说道:“是这样的,今日造访,我只想与茹部堂谈谈后军左都督宋晟。宋将军是开国功臣、西北大将,我一个亲王不该多问的;不过父皇说,要嫁两个妹妹给宋将军做儿媳,我是为这事儿而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茹瑺一副恍然的表情,神态也放松了,马上就说道,“汉王殿下真是问对人了,多年前我就在兵部走动,可以与汉王说说前因后果。
咱们先说要紧的地方,圣上如此看重宋晟,只为一个人:帖木儿。他原是个蒙古人,但习性已与突厥人无异。
洪武二十年,大明朝廷便与帖木儿来往了。
后来,帖木儿的实力在西面慢慢强盛,野心勃勃;他不断向四面用兵,势力日渐到达西域诸国,使得我大明朝廷不得不警惕。
洪武二十八年、洪武三十年,帖木儿两次扣押侮辱大明、奥图曼国等持节使官!枉顾我大明朝的和谈好意,继续向西域增兵。
宋晟曾多次出任西北武官,熟悉西域等地风土人情,用兵常胜。圣上于是重之。”
朱高煦听罢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茹瑺沉声道:“宋晟曾在圣上麾下带兵,有旧交情。圣上登基后,宋晟马上亲身赶回京师朝见。朝廷不用他,用谁?”
朱高煦又点头称是。
茹瑺谈得兴起,继续道:“今上对帖木儿所作所为十分震怒,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西征的念头,那边实在太远了。今关中、甘肃、西域气候干燥,远不及汉唐之时,我大明中枢也在东移,向西开疆辟土非大势所趋。
圣上与诸位大臣商议,认为这等人攻城略地只知屠戮,不能久守;与流寇无异,不足为患。朝廷只须在其强盛之时,增边武备,严防关隘,坐等其自灭可矣。”
“奥图曼,是奥斯曼土耳其?”朱高煦沉吟道。
茹瑺愣了一下,“或许是罢,反正是音近的国名。”
朱高煦想了许久,在这事儿上倒是很赞同父皇的见识……
处于明朝这段时间,好像世界都要进入大航海时代了,今后一直到近代、都是海洋的时代。
站在后世教科书的知识上,现在就算要打开世界局面,也应该重点发展海洋;而不是向西面大陆发展、去趟那边的乱局。
朱高煦也知道,明朝除了在明末时,是没有天敌的。那个什么帖木儿,他没听说过,从历史看来也没能在大明翻起什么波浪。
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……但从茹瑺口里说出的,帖木儿攻城略地、只知屠戮的做法,在大明王朝的上升期显然是玩不转的;大明若是面临灭国之灾,人口上亿、光拿着武器的军户就有几百万让他来屠。
身为太祖之子的朱棣,带二十多万强兵靠点运气就能夺国,但此时的外族不能。
朱高煦抱拳道:“多谢茹部堂解惑,我便不多叨扰了,告辞。”
“下官送汉王殿下。”茹瑺起身。
……朱高煦回到王府时,教授侯海正在等他。于是朱高煦便叫他进书房说话。
侯海道:“王爷,都督徐章是原来燕王府的护卫武将出身,徐章一直在靖难军中,您该是知道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朱高煦道,“我叫你去打听的,也不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。”
侯海笑了笑,得意道:“要紧的事儿来了……”
“别卖关子,赶紧说!”朱高煦道。
侯海神秘地问道:“王爷又可知何福?”
朱高煦有点不耐烦了,点了一下头。他还不知道何福?灵壁之战朱高煦交过手的建文大将,经常和平安在一块儿带兵。
侯海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何福的结发妻死了的,续弦的夫人,便是徐章的亲姐!”
“哦!”朱高煦听到这里,顿时恍然大悟,又问,“何福续弦,是在‘靖难之役’前?”
“是哩,应该是洪武朝的事儿。”侯海道,“听说徐章的亲姐原来是个寡妇!”
侯海继续说起了无关痛痒的小事,这厮当真非常八卦。
朱高煦一直感到很奇怪,为什么侯海是文官、官职还是颇有书卷味儿的教授,而不是在锦衣卫办差?
朱高煦不想阻止他口若悬河的表达欲,自己只是不吭声,犹自思量着其中关系。
他虽然不在朝堂办公,但也接触了一些文武,了解不少事。从各种迹象看来,父皇朱棣在权术上非常有套路!
在朱高煦心里,单说父皇带兵打仗的能力,只能说还不错,并没有达到用兵如神的境地;但父皇的能力很全面,特别在权术上也有心得。
……父皇登基才半年多,已基本将大权牢牢握住。朱高煦琢磨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爹的各种套路。
首先,朱棣一进城,就把建文朝受过打压不得志的全部官员,不论优劣全部提拔,假意恢复洪武祖制。
由此先稳住了局面,保证了统治机构的正常运作。
接着,对几乎所有人都好,所有人似乎都变成了朋友。
然而这是不可能的!
这只是为了稳住全局、避免各方势力抱团,以便各个击破!
果不出其然,马上就有一批人倒霉了。
那就是骂他的、不支持他的文官。
然后,等到一大批支持削藩、对付过朱棣的文官完蛋了。
朱棣就开始向已经投降了的建文武将伸手,因为觉得他们不可靠!
(朱高煦觉得,现在还开心地恢复了王位权力的藩王们,以后一个个全都要倒霉,只是时候未到。)
如果朱高煦没猜错,这段时间父皇正在逐一对付那些降将,盛庸就是首先完蛋的人。
但是,看样子何福要安全了。
……何福此人打仗中规中矩,也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人物,只能算还行;灵璧之战,何福好几万人去增援平安,因斥候侦查不仔细,被朱高煦一万多步骑伏击,大败。
所以朱高煦一直并不是很重视他,觉得他的战阵能力远不及瞿能、盛庸。
直到刚刚,朱高煦才发现此人居然是个妙人儿!
他娘的,远在洪武年间,何福就已经预料到燕王要起兵了,早早就先铺了条路……不然的话,他看得起燕王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护卫武将、要娶徐章的姐姐做正妻?
他一个大明朝中央高级武将,非得续个寡妇么?
现在何福的先子,算是开花结果了。
徐章是燕王府嫡系,属于朱棣维护皇权的核心力量;偏偏徐章早就和建文降将何福是姻亲,朱棣有点不敢动何福。
朱棣只好妥协,法子就是:他也与徐章联姻,叫高燧娶了徐章的女儿。这样一来,大家都变成了亲戚!
徐章变成了皇亲国戚,君臣关系更加稳固;何福也加入皇家亲戚圈子,也应该安心地跟着朱棣干了罢。
……
不两日,朱高煦就能见到何福。他们俩人虽然是老对手,但战阵上谁也见不着谁,这还是第一次见面。
今上还是燕王时,一到秋季就有一个习惯性的活动,那就是“秋狩”。
原来的意思并不是狩猎,只是借狩猎的名义,把军队都召集起来,准备干仗。
因为北方诸部袭扰边境的季节都是在秋季,战马吃了草籽很肥,和中原干了几千年的北方好兄弟们正好南下抢劫。
以前作为北平藩王的朱棣,备边是他的职责,当然每年都要陪着游牧兄弟“狩猎”了。
今年朱棣已是皇帝,身在南京脱不开身北上,但习惯一时又不想改。于是“秋狩”变成了真正的狩猎活动。
地点在小红山皇家狩猎场。朱高煦听说何福也要去……